说《甜蜜蜜》是我心中的十大爱情片榜首，那可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我一直觉得像《甜蜜蜜》这样，不论是角色性质的设定，故事背景的建构，以歌喻情的设计，以及反映时代的副功能，都是陈可辛导演最用心之作。

再看一次《甜蜜蜜》，忍不住心疼起剧中一个个遗落的梦：

是许许多多的大陆人离开家乡，前往淘金梦土香港打拼，盼能赚上一笔钱好衣锦还乡；梦啊，是李翘回乡盖大屋，母亲却已离世的遗憾；

是黑道老大豹哥带着李翘前往美国避风头，他跟李翘说：“我喜欢种花草，我要买一间前有院子的房子来住”。豹哥和李翘编织的美国梦还正温热，紧接而来的却是命丧街头的冰冷无情；

是小军的姑姑一辈子悉心保存的美国影星威廉赫顿送给她的外套和两人同游香港半岛酒店的回忆，姑姑期待威廉赫顿有朝一日可以飞到香港与她重聚，照亮她平淡无奇的人生，然而星光耀眼，平凡如你我，看得到却摘不到。

重看《甜蜜蜜》，真的感触颇多。

《甜蜜蜜》这个故事，不单单只是一个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

陈可辛和编剧岸西在看似充满文艺浪漫的情怀中，透过邓丽君这个几乎成为全球华人共同语言、具有指标意义的一代巨星，利用她的诸多经典歌曲作为基本药引，穿针引线地串连出一段苦甜夹杂、跨时将近十年的故事。

这不算短的故事演进时间中，导演同时埋入了对类移民身份的生活观察，香港地区一段时间的时代记录，以及很重要的── 他们对命运的看法。

再看一次《甜蜜蜜》，李翘尽管对小军仍有爱意，但小军已经结婚，她无法也不想介入他俩关系，只能故作镇定的对小军说：“我开车送你到这，你自己走回去吧”。

小军对李翘也有感情、也在压抑，他表情凝重的跟李翘道别离去；望着小军慢慢走远身影，李翘难过的把头靠在车子方向盘上，手滑一下，撞响方向盘上的喇叭，叭，的一声，小军以为李翘唤他而欣喜回头。

李翘见小军往回走，内心的防线瞬间崩溃，两人再也捺不住情欲，在马路旁拥吻了起来。

很美的一幕，很巧妙的设计，喇叭声既象征着李翘的心烦意乱，也象征着亟欲脱困而出的欲望，如此精彩的桥段设计，其实出自法国导演波兰斯基的《唐人街》，剧中女主角费·唐纳薇 在惊人真相即将揭发之际，心中满是焦虑，一不小心撞上方向盘的喇叭...

只是《唐人街》的喇叭声和《甜蜜蜜》有迥然不同的意义，后者欲望横流，前者却是悲剧挽歌。

重看《甜蜜蜜》，陈可辛说他自觉电影并不浪漫，他认为李翘和小军爱的不够深，如果两人在大陆相遇，甚至生在同一个村子，他们也不会相恋，也不会相守，因为彼此个性天差地别；真正让两人在一起的不是爱情而是天意，是老天爷有意凑合他们，才会让他们不断遇见、不断重逢。

陈可辛一席话或许坏了很多人心里的浪漫，可是没有坏了我心中的浪漫。

对我来说，一段修成正果的爱情关系，往往都是对的时间点出现那个对的人，爱情从来不只是你爱我我爱你的单纯，更多的是其他外在事物加总的结果呈现。

再看一次《甜蜜蜜》，好多观众都因为「我们回不去了」这句台词而笑开了怀，不同时空的作品，从张爱玲的《半生缘》到岸西剧本的《甜蜜蜜》到台湾的《犀利人妻》，都在感叹着爱情时光里的覆水难收啊。

重看《甜蜜蜜》，很想问导演一个问题，豹哥身上的米老鼠刺青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编剧岸西或是导演本人，为何会有这个梗？我实在太喜欢这个设计，既让粗枝大叶的豹哥多一层细腻真情，也顺利带动片尾李翘再见米老鼠刺青时，瞬间涌起的繁复情感。

当然，曾志伟演的也是太入神了。很喜欢豹哥。

在这个风云诡谲的时局中，我想重新回味一部《甜蜜蜜》，借此来讨论一下近30 年来，关于香港人对新港片认同的变化与挑战。

在80年代，香港跨区域的高流动性，使香港新浪潮融合了东方美学传统和西方电影技巧，并反映在片中传递的价值观上。这样的风格影响到《甜蜜蜜》，剧情也是横跨了多个城市，但不变的是主角们在探索和追求所谓的「香港价值」下的人生百态。

《甜蜜蜜》上映于「回归」前夕，除了反映当时的社会变迁，它也试图重新定义港人这个特殊身份，不再受到地域限制。

时间轴锁定在1986～1995 年间的十年岁月，空间轴则延伸到中国、香港、英国、美国等多地。道出的，是面对政治和经济环境变迁下，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为追求更好的生活来到香港，却又再次远走他乡。

主角黎小军与李翘两个新移民的爱情故事背后带出的，更可说是许多香港人一段跨越时空的共同记忆。

“以前的人都往外面走，现在都回去了。”

当李翘到了美国，大陆游客向她说了上面这句话。以前许多大陆移民到香港，为的是寻求更好的赚钱机会；但在改革开放后，这样的人们又渐渐回流。

这时，导演又把我们带到黎小军在香港街头骑着单车的画面。

“国内的人都盼望来香港，香港人却盼望到其他地方去。”他对李翘说。

人们往往朝着经济发展较好的地方而去，但留下来的，必须有更大的勇气来面对绝望，抑或试图改变。

片中，黎小军的姑妈则是另外一种典型：她对于英国殖民有深深的眷恋，甚至仿佛活在一种幻想之中──毕竟明日外头的香港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人会知道，而人总是会念旧。

黎小军和李翘两位主角，更从异乡人／新移民的角度，衬托了部分香港人隐而不显的优越感。

例如，广东话在香港十分重要，它的功能更已远远超过沟通层面：会说广东话，才能被接纳为香港人身份。

黎小军刚到香港时努力学着广东话和英文。李翘来自广州，所以拥有语言优势​​，但她却同样与周边格格不入，就算她完全适应了香港的生活，仍始终感到孤独。到头来，就算在容貌、衣着和价值观上拼命努力地迎合这个社会，他们依旧抵挡不了大时代变迁下，对于自身认同的彷徨。

如同《甜蜜蜜》中出身背景各自不同的角色，香港这小小的一方土地，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先来后到、来去不定的移民们，每个人各有对于这片土地的想像与关照，当中是否有凝聚「香港价值」的可能性？

「香港价值」仍是个新兴的概念，年轻人在温室教育之后不一定找得到答案，但在这种不屈服的坚持底下，油然而生的却是他们想要保护这个地方的决心。

“我们从来没有卑躬屈膝的选项。”香港年轻人说。

无论是温和还是激进，理性或是盲目，目的都是一样的。在不确定中，找到一丝丝可以紧抓的理念。

再回到贯穿整部电影的主题曲，邓丽君的《甜蜜蜜》。

邓丽君的歌曲对于中国大陆影响重大。对于当时许多上一代的中国人来说，邓丽君还是靡靡之音，但这些优美的旋律，却是当时年轻人的青春启蒙。

邓丽君歌颂起青春和爱情，同时塑造了一整代的记忆。

而对于许多如今已是老一辈的香港人来说，所谓的「甜蜜蜜」，本身更如邓丽君的歌曲是一种慰藉──以缥缈的爱情和浪漫情怀，给孤单在异乡打拼的年轻人一份希望。

邓丽君的歌声，贯穿了黎小军和李翘的爱情，是《甜蜜蜜》里最重要的意象。它本为大众流行曲，但成了整个剧情的背景音乐后，情歌因为生活细节的加入，而不再能与时空拆解，甚至化为共同的记忆，触及内心难以表达之情。

《甜蜜蜜》是陈可辛向邓丽君致敬的一部片，但导演不甘愿把她的歌声停留在爱情层面，《甜蜜蜜》这首歌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共同的文化根源，如今已不再甜蜜。

无论黎小军和李翘在大陆、香港还是美国，邓丽君的歌曲填补了他们在异乡的空洞，这份共同的文化根源，更为他们的艰苦生活中，带来一丝丝的希望。也不只是情歌，不只是电影，邓丽君其人其声，在更深的文化认同上，的确也连结起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

“我知道你是占我便宜，但我怕不让你占了，你就不来找我，那我在香港就一个朋友都没了，”黎小军说。

然而时至今日到了香港，这种甜蜜，似乎踢到了铁板。

《甜蜜蜜》最后交代了邓丽君的死讯，黎小军和李翘则在异地重逢。

一方面，她的歌声再次串起主角间的联系，但另一方面，她的逝去，也使其歌声越来越具象征性：爱情终将成为回忆，曾经不可预见的未来，也终将成为过去。

电影最后的画面，是感伤中仍带有希望的。或者更精确点来说，这是一种光明。

无论反抗、还是认同，这个试图融合与彼此排斥之间从不间断的辩证过程，都是香港的一部分，都是属于香港人的共同记忆。

“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我啊。”

对的时间，总是遇不到对的人。错的时间，岂又能让你遇到对的人？时间不分对错，只有身边那个人有分对错。这一刻是对的，下一刻可能又是错的。爱情要顺利开花结果，这是世间多少痴情男女都遇不到的寂寞。

爱，终究对多数人来说是责任。所以黎小军依旧娶了女友，李翘跟了对她好又懂得让她开心的豹哥，这是黎小军做不到的事，江湖中人却能做到。

即使如此，黎小军与李翘都知道。我们内心都曾经如此没有原因地爱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不在我们身边，却依旧如此想念。仿佛每一刻都在等待能与对方重逢。再次见面之时，你会对他说什么？而你又想从她口中听到什么？

千言万语，都很难解释爱情令人朝朝暮暮的期待。

《甜蜜蜜》的结尾引领观众相信爱情的天命，我们可能一辈子远离了那个期待，却能在转角遇到爱，不经意地，又会因为爱情天线发射的讯号而使我们靠近。电影中，若不是邓丽君那首歌曲，关于她的过世消息成了电视新闻，也无法让两人驻足观望，自然也会错过命运之神的安排。但，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总得经过这么多重重阻碍考验，才能迎接泪眼盈笑的丰收。

命运是令人期待的，而爱情也总能让人在沈默困顿中，找到甜蜜微笑的契机。

梦里见过你，笑得多甜蜜，恋人们的熟悉话语，此刻只希望能真实脱口而出。

《甜蜜蜜》的伟大，令人怀念再三。如今数位修复后的高画质让人再度感动，给我们这些在20年前，被故事情节影响的粉丝重温往昔，也感谢在我们苦痛难言时，《甜蜜蜜》扮演了温柔的爱情守护者，一直未曾散去。

再看《甜蜜蜜》，真的收货颇丰。物是人非，曾经那个让你感到甜蜜蜜的他/她还在吗？